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強暴!「老師!不可以!絕對不可以!嗚……」
   
   
看早自習時,我發現林宜青臉上又有瘀青,正埋頭寫作業。
    我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她的桌面,示意她到走廊去。
    「你的臉怎麼啦?」我輕聲地問。
    「不小心跌倒。」她低著頭小聲回答。
    「不要緊吧?有沒有去看醫生?」
    「不要緊,沒事。」仍舊低著頭。
    「真的不要緊?」
    她點點頭,看都沒有看我一眼。
    「好吧,進教室早自習。加油!」

    這是這學年來我第四次看到她臉上有瘀青,每次關心詢問,她的答案都一樣。
我知道她沒有說實話。
    這麼容易跌倒,上體育課時卻從未聽說她出事。
    我心裡想:跌倒時雙手自然會往前趴,又不是白痴,頭部直接撞地啊!更何況都沒有看見擦傷。

    剛接這一班導師時,我就注意到林宜青,清清秀秀卻冷冷冰冰,我心中想:好一個冰霜美人。
    同學們嘻笑打鬧,她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。
    上課時,我喜歡說笑逗唱,經常惹得同學們哈哈大笑,她卻只是嘴角微揚。
    功課倒不必我操心,每次段考總平均,她的成績都在全班前五名內。

    我鼓勵學生週記當作文寫,不必管什麼「國內外大事、讀書心得、重要記事、導師評語……」的欄位,想寫什麼就寫什麼,盡量寫長、最好寫滿,鍛鍊文筆。可以論述、敘事、批評,當然也可以分享私密。
    我是週一第一節上課的時候收週記,週五早自習時一個個按座號親自發還,不經學藝股長之手,每個學生都可以放心地寫,其他同學無從參閱。
    可愛的這個班,居然有一位女同學按週次寫愛情小說連載,讓我批改;有一位男同學則寫武俠連載,供我欣賞。有好幾位展現文青的架式寫作,讓我週週期待、驚艷。
    碰到激烈批評老師、教官、校長、學校的文字,我寫上同理心的評語後,就用長尺壓住釘裝線撕下,請學生自己收藏,所以內容絕對保密。用意就是博得學生信任,讓週記成為我跟學生溝通的平台。

    這個平台不久後就發揮作用,讓我更加了解班上每個學生的性向、想法、家庭生活、交友狀況……。
    宜青的週記,屬於文青的架式,寫的都是風花雪月,感覺像是散文中的散文──真的是一段寫風、一段寫花、一段寫雲、一段寫月,又一段寫細雨,下一段寫彩虹,再一段晴天。段段精彩,段段不連接。我曾在下評語時要求她寫一個主題,她卻堅持這種筆調,我行我素,不透露半點自我。
    每次看她的週記,我都格外留心,檢視字裡行間,像挖礦一般,期待發現什麼端倪。但在天馬行空的文字風格中,很難了解冰霜美人的少女情懷。

    就在第四次約詢後的下下週,翻開宜青的週記,前兩句話就十分震撼,驚得我目瞪口呆。
    「昨天晚上,那一隻禽獸又爬到妹妹的床上……」之後的文字,不是辱罵,就是詛咒。
    「說他禽獸是抬舉了他,根本就是禽獸不如的渾蛋,是禽獸中的禽獸……」
    我看完一面,不自主地再翻回封面,注意學生姓名──是林宜青,沒錯。
    「希望我們三姊弟快快長大成人,不必再看那禽獸的臉色生活,這時節就要他遭雷劈、被車撞、得重病……讓他不得好死,下地獄受刀山之刑,遭火燒之難。」這是她最後一段的內容。

    我終於挖到具放射性的鈾礦,怎麼辦呢?我心中忖度了半天,連作業都沒心情批閱。
    午休的時候,我請宜青到個別諮商室。
    「老師,我知道您想問些什麼。」坐定後,她低著頭,幽幽地說。
    「哦!哪就請妳繼續說。」
    「老師,我很抱歉!先前您問我為什麼受傷,我說我跌倒,都是騙您的。」
    「沒關係,先告訴我那禽獸是誰?」
    「是我爸爸。」
    「啊!……」
    「他在我國小時就常猥褻我,國中二年級的那個暑假,有一天他喝醉回家,就強暴了我。」她語氣平和,像在說別人的故事。
    「那天家中都沒有其他的人嗎?」
    「媽媽外出,妹妹、弟弟在家。他一回家就脹紅了臉,盯著我大吼:『整天在家看電視,家裡亂七八糟的,妳不會整理整理喔!』我說:『我有寫暑期輔導的作業,沒有整天看電視。』他就說:『妳還頂嘴,到我房間來!看我怎麼修理妳。』事情就這樣發生了。」
    「弟弟、妹妹不嚇壞了?」
    「我在房裡哀號,他們在房外大哭。我還被打得很慘。」
    「媽媽知道嗎?」
    「知道,但不敢吭氣,抱著我哭。我從懂事以來,媽媽就經常被家暴。她知道只要她罵那隻禽獸,一定會換來一陣拳打腳踢。」
    「第一次後,那隻禽獸大概個把月就會非禮我一次,我總是逆來順受,不想挨揍。上了高中後,長大懂事多了,我會大動作反抗,他就賞我巴掌,要我屈服。」
    「不怕妳懷孕嗎?」
    「從第二次開始,他都有帶套。」
    「這樣喔!那又怎麼會是爬到妹妹床上?」
    「妹妹上國中後也成了他的洩慾的對象,但偶爾仍會爬到我的床上……老師,這就是我鼻青臉腫上學的原因。」
    「那真是禽獸!既是禽獸,就不應該讓他在社會上趴趴走!老師報警,把他關起來……」
    「老師!不可以!絕對不可以!嗚……」她突然激動起來,接著啜泣。
    「我不要您處理……老師,我告訴您這些事,只因為相信您,向您訴說……您不可以報警……如果可以報警,我早就報警了。」她嗚咽地斷續地說。
    我驚呆了!遲遲不知如何是好。半晌,我才說:「好!好!我不處理。能告訴我:為什麼不讓我報警的原因嗎?」
    「我們全家都靠那隻禽獸賺錢生活,他被抓走,全家都得喝西北風,我也無法上學。」
    「喔……」我心中暗暗叫苦:知道了這件事,卻又不讓我出面處置,將來此事不幸爆開,追究起來,問她:「導師知道嗎?」她要是說:「知道!」那我就完蛋了──嚴重失職,可能因此丟了飯碗,上了報紙社會新聞頭版或電視新聞。
    當下我好想說:「如果這件事情將來爆發,有人問妳:『導師知道嗎?』拜託妳不要說『知道!』」
    可是當下的氛圍,我無法開口。
    「不讓我報警,不把他抓起來,日後仍將繼續侵害妳們姊妹倆,怎麼辦呢?」
    「我會忍受!」
    「那妹妹呢?」
    「我想她識大體。」
    「哦!……」這樣的回答,令我心碎,一時之間我接不下話來。
    這樣聰明乖巧的女孩,要受這樣的暴力,任誰都不忍,任誰都得眼眶濕潤。
    沉默了一會兒,我說:「妳們姊妹倆的遭遇,令我同情、憤慨。日後要是無法改變那隻禽獸的行徑,我擔心妳們會發瘋。」
    「不會!老師,您放心,會發瘋,早就發瘋了。」又是令人心碎的回答。
    我說:「不行這樣子,宜青!悶在心裡太久,會出事。讓我想想,還有什麼辦法?」
    「老師,謝謝您!真的不要緊。」語氣平和的讓我心疼。
    「妳的問題,雖然現階段我幫不上忙,但我有責任擔待。無論如何我都要指出一條路讓妳走,讓妳找到一處出口,找到希望。」
    「等我長大,離家工作,事情自然解決。」她顯得有些自信。
    「不行!那太久了,如果妳要繼續升學,大學四年,依然得看那禽獸的臉色,不是嗎?」
    「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!」
    「不必忍耐那麼久!妳聽著:妳功課很好,只要妳繼續用功,堅持到畢業,老師保證妳能考上師範大學或師範學院,就像老師讀師範大學一樣享有公費,有政府養你。到時就能離開家裡,住進學校宿舍,不必再看那禽獸的臉色,離他遠遠地,不再受罪。」
    她沉吟片刻,點點頭說:「謝謝老師指點,我聽您的話,我會努力。」
    「太好了,這是妳我共同約定的目標,我們一定要達成。」
   她再點頭說:「老師,我不會讓您失望的,我一定會做到。」
    「很好!來!我們打勾勾,蓋手印。」
    「好!」她伸出手的時候,眼光突然亮了起來。
    「可是……」她欲言又止。
    「可是什麼?」
    「如果我真的能享有公費上大學,能夠逃離魔掌,可是妹妹仍得面對那隻禽獸,怎麼辦呢?」
    姊妹的患難真情,溢於言表,這點我想都沒想到。
    「這個嘛……」我想了想,腦中迅速連結到自己的大學生活,接著說:「這樣好了,如果妳能考上師大或師院,享受公費,課餘妳可以找家教賺錢。師範生上家教很受歡迎的,就像老師當年讀大學時,一星期有五個晚上都兼家教,賺的錢和現在當老師的待遇差不多。」
    「真的?這麼好喔!」她有點詫異。
    「對!絕沒騙妳,當年老師就是這樣幫助弟弟妹妹上學。所以我建議妳:只要考上公費大學,妳就有能力幫助妹妹,讓她轉學到妳就讀的學校附近的高中就讀,租屋外宿。這樣,妹妹不就脫離苦海了嗎?」
    「嗯!有道理。」
    「前提是你必須考上公費學校!」
    「我會加倍努力,幫自己,也幫妹妹。」她信誓旦旦地說。可是陽光乍現的臉色,突然飄來一片烏雲,接著皺了皺起眉頭說:「這……有點困難呢!」
    「怎麼啦?沒信心嗎?」
    「我有信心考上,我也相信妹妹有能力轉學。」
    「那不就結了嗎?」
    「老師!到時我剛上大學,雖然能享有公費,但是人生地不熟,不可能立刻找到家教,那我哪有能力照顧到剛轉學的妹妹?租屋在外,經濟上有困難啊!」
    「媽媽應該會支持妳,幫助妳吧?」
    「媽媽沒什麼私房錢,那禽獸只給她生活費,應付家庭開銷,我們姊弟的學費都是那禽獸支付的。屆時妹妹要離家就學,那禽獸一定不願意,不可能拿錢出來。怎麼辦呢?」
    「這個嘛,這個好辦!現階段妳不必擔心錢財的事,安心用功,等考上公費大學,妹妹又轉學成功,只要妳開口,老師可以幫助妳。」
    「謝謝老師!我一定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,絕不辜負您的期待。」
    「好!那就這麼說定了。」
    我正想結束約談,沒想到宜青接著說:「到時我和妹妹都離開家裡,那我弟弟一個人在家,怎麼辦呢?」
   「妳弟弟……,他不會對妳弟弟也感興趣吧?如果真是這樣,那真是禽獸中的禽獸!」
   「老師,不是這樣的!」
   「那是怎樣呢?」
   「我的意思是:我們姊弟相依為命,兩個姊姊一起離開他,他才國小三年級,一定會難過的。」
   「哦!原來這樣。妳要知道事有輕重緩急,他還有媽媽陪伴,很快就會適應的,妳不必多慮。」
    我雖這麼說,卻佩服他們患難與共的姊弟真情,更被這位一直扶持弟妹的大姊風範,深深感動。
    她點點頭,我知道她一定說到做到。

    輔導室的諮商紀錄,我寫道:「該生家境貧寒,父親有暴力現象,約談後除予以安慰勉勵外,無計可施。」
   我特意寫到「父親有暴力現象」,那是私下的盤算:將來出事,我還能擁有緩衝辯駁的空間。
    之後的日子裡宜青的段考成績一直維持在全班前三名,只是偶爾還會臉帶淤青來上學,我知道又是那隻禽獸幹的蠢事。

    我挖到的鈾礦,一直到宜青畢業都沒有人再探勘開挖。我心中懷抱的放射元件,終於拋開。而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情,總算見到了轉機。
    大學聯考放榜,成績單先寄到學校,我迫不急待地翻找宜青的成績單,打開一看,錄取台南師範學院語文教育學系,我當場大叫:「賓果!」嚇到一旁教務處同仁。
    要知道,能享有公費待遇的師範體系,是貧寒學子上大學唯一的選項,升學競爭之激烈,過來人最能體會。想當年我的聯考成績在社會組乙類排名一千名內,才能幸運地擠進高雄師大國文系,從此擺脫家庭貧困的就學煩惱。宜青能考上台南師範學院,走出強暴陰影,當然值得大叫:「賓果!」

    暑期輔導快結束時,他到學校找我。一見面我就鼓掌,大聲說:「宜青,妳太棒了!老師為妳高興!」
    「謝謝老師!」她微笑著細聲回話。我終於看到她臉上燦爛的陽光。
    「不用謝我,是妳努力的結果!」
    「真的謝謝老師,要不是您的指引,我不會有這個成績。」
    「那是我的職責啊,也是我的工作。」
    「老師!很高興在我艱困的時候遇上您,有您這位導師,我才有今天。」
    聽她說這些話,誰能不心花怒放?當老師最安慰的事,不就是這樣!想當年逼不得已填寫各個師範公費志願,好有機會上大學。其實從事教職,並不是我畢生的志業。
    「老師,很抱歉!今天有事找您商量,才來看您。」她有點畏葸,低著頭說。
    「沒關係,什麼事?」
    「我妹妹轉學到台南女中了。」
    「哇!太棒了!」
    「可是……」她欲言又止。
    「可是什麼?」
    「妹妹轉學,需要在外頭住宿,媽媽拿出所有積蓄,付了訂金,註冊費及月租金都沒著落,希望老師您能幫幫我。」
    「要多少錢?」
    「三萬塊錢左右。」
    「喔!……」我點點頭,心中著實起了波瀾──我的月薪還不到兩萬呢!
    「什麼時候要?」
    「最好今天,妹妹明天就要南下,後天註冊。沒事先找您商量,我真的很抱歉!」
    能說些什麼呢?這條路子是我指引的,而且我已答應過幫忙,只好帶著她走到學校附近的郵局領了三萬塊錢。

    宜青上大學的第一週,我就接到她的來信,除了報告近況,其餘都是感謝。
第三週,她就找到第一個家教,之後一個月又找到好幾個家教,忙得不可開交。這都是她後來陸陸續續寫信告訴我的。
    大二開始,宜青就很少來信,但常接到她買來寄給我的卡片,卡片上有動人的插圖和溫馨的文字,如「因為有你!使我的人生有了光彩。」、「感謝有你,你是我的唯一。」、「只要想到你,心中就樂開懷。」、「敬你、想你、也愛你,你近來好嗎?」、「雖然少問候,想念不曾少。」等等。
    她總是在卡片上的左上角橫寫著「老師:」,右下角打橫簽上她的名字就寄出。我想她是太忙了,沒時間寫信;也可能是卡片上的文字,正是她開不了口的心中話。
    大三那年宜青交了男朋友,是同校初等教育學系的學長,她特地寫信告訴我,還附上男朋友雄姿英發的生活照。畢業後她在高雄縣美濃地區的國小教書,美濃是她男朋友的家鄉。幾年後他倆結婚,還邀請我參加婚禮,婚禮台上女方的主婚人只有媽媽,沒見到那隻禽獸的身影。
    宜青結婚後,就很少給我寄卡片,更別說寫信了。她現在過得好不好,婚姻幸不幸福,我不知道!身為老師,一屆屆送學生畢業,無暇關照所有學生。
    說這些,都不是重點,重點是那三萬塊錢從未被提起,到現在也都沒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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