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鐘聲敲碎的歲月

民俗必要之惡：借種！「元宵節晚上辛棄疾與誰約會？」
  

    元宵節快到了，羅老師上課時發下上列文案，要同學們帶回家研讀，第二天繳交讀書心得報告，並要求在第二天的國文課堂上，大家一起討論。
    第二天國文課堂上的討論，被點名的學生幾乎都照個人的心得報告宣讀，氣氛有點沉悶。最後，請同學們提問。
    學藝股長汪意如首先發難：「老師，『眾裡尋他千百度，驀然回首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』請問：『那人』是誰？是不是異性朋友？」。
    「問得好！」羅老師指著汪意如，提高聲量加以肯定。
    全班同學聽到「問得好！」眼神立刻亮了起來。「那人是誰？」好像是全班同學感興趣的共同話題。
    一句「問得好！」，羅老師立刻扭轉的教室的氛圍。接著說：「那人應該是指異性朋友。但『那人』未必與作者相識。因為辛棄疾不一定要寫自己的故事，他可以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描述當時社會其他男女的約會。大家都知道：古代禮教嚴格，男女授受不親，元宵節城門大開，放燈三天，沒有宵禁，提燈賞燈，可以徹夜不歸，氣氛浪漫，熱鬧非凡，因而提供了未婚男女相約或相識的機會，所以元宵節也可稱為『中國情人節』。」
    「老師，如果辛棄疾描寫的是自己的故事，而他又已婚，也可以偷偷與舊情人或心儀的人約會嗎？」風紀股長林鳳玉第二個發言。還真不愧是風紀股長，考慮問題總站在道德層面。
    「這個嘛……我們要知道，在辛棄疾的那個時代，做官的人是可以娶三妻六妾的，所以他應該也有這個機會。」羅老師的回答，總是站在維護古人的立場。
    「老師，如果是這樣，那就光明正大約會，『那人』何必躲在燈火闌珊處呢？我看八成是在偷情！」功課很好的男人婆范詩琪接著發言，顯得有點興奮。
    「『那人』會害羞嘛！畢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。」羅老師還是站在維護古人的立場回答。
    范詩琪立即接口說：「老師，我覺得是偷情。歐陽修的〈生查子‧元夕〉也是個例子，我覺得可以和這個觀點相呼應。」
    「嗯，很好！妳有用心蒐集資料。可以進一步說明嗎？」羅老師總是鼓勵學生表達己見，不管對錯，好訓練學生口才、台風。
    「好，我先背誦歐陽修〈生查子‧元夕〉：『去年元夜時，花市燈如晝。月上柳梢頭，人約黃昏後。    今年元夜時，月與燈依舊。不見去年人，淚濕春衫袖。』『去年元夜』期約到『今年元夜』，整整一年誒！情人哪有一年約會一次的，可見那絕不是阿基師說的『巧遇』，我覺得是歐陽修外遇。」

    「妳說的有點道理！不過大家都知道歐陽修是大作家，創作時可以用設想的方式來情境寫作，不一定要寫自身經驗。當然它也可藉由觀察，寫當時未婚男女約會的情景。」羅老師的回答，當然要為歐陽修辯護。
    「老師，我還是覺得比較像是偷情，如果是未婚男女愛慕而相約，不會期約一年啦！」范詩琪振振有辭。
    「有句話說：『兩情若是久長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？』妳可知道？」羅老師指著她，笑笑地說。
    「老師，我知道您說的『兩情若是久長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？』這兩句話，它出自秦觀的詞：〈鵲橋仙〉『纖雲弄巧，飛星傳恨，銀漢迢迢暗渡。金風玉露一相逢，便勝卻人間無數。    柔情似水，佳期如夢，忍顧鵲橋歸路。兩情若是久長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。』這闋詞寫的是「七夕」啦！不是元宵節。牛郎與織女一年中只能在七夕見面，才適用『兩情若是久長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』，相戀中的未婚男女不適用啦！」范詩琪滔滔不絕，絕不是在掉書袋，她在堅持自己的觀點。
    「妳請坐。今天老師太高興了，同學們能這麼用心準備心得報告，令我十分欣慰。其實〈生查子‧元夕〉這闋詞的作者，一直有爭議，有人認為不是歐陽修，而是斷腸詞人──朱淑真，所以我們不要鐵口直斷地說歐陽修有外遇。」羅老師也一直在維護自己的立場。歐陽修可是文學史上重要的人物呢！沒有他，古文運動不可能成功。
    「老師，這個在我收集的資料中有提到：〈生查子‧元夕〉原是朱淑真的創作，後代輯錄者為了保住朱淑真的貞潔，才說是歐陽修的作品。」小不點劉純育搶著舉手附和。
    「很好！請坐。」
    「老師，我還沒講完呢！」劉純育沒有坐下。
    「好，那請繼續。」
    「輯錄者為了保住朱淑真的貞潔，說是歐陽修的作品。可見輯錄者認為那是在寫『偷情』。」劉純育得意地說。
    「你這樣的論辯有道理！不過就我所知，自古以來認定〈生查子‧元夕〉的作者，以歐陽修居多。」羅老師先予肯定，再說出專業。
    「老師，說到朱淑真，我知道她另有一闋叫〈元夜〉的詞，這闋詞好像也透露她有外遇的情境。」坐後頭的高個兒方維貞直接站起來發言。
    「太好了！請你進一步說明。」
    「好！我先唸出整闋詞：『火燭銀花觸目紅，揭天鼓吹鬧春風。新歡入手愁忙裡，舊事驚心憶夢中。   但願暫成人繾綣，不妨常任月矇矓。賞燈那得工夫醉，未必明年此會同。』老師！詞中有『新歡』、有『愁忙裡』、有『繾綣』，能繾綣纏綿到無工夫賞燈，真的是外遇啦。」沒想到「外遇」反成了共同話題。
    「這個……老師要說明一下，朱淑真是個才女，從小聰敏過人，詩、書、畫樣樣精通。可是卻由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，嫁給一位富有的市井凡夫。在那個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的年代裡，她的所有才情都不被肯定。憤慨傷心之餘，曾寫過一首〈自責〉詩，這首詩非常淺顯，老師寫在黑板上，同學們一看就懂：『女子弄文誠可罪，那堪咏月更吟風。磨穿鐵硯非吾事，繡折金針卻有功。』後來她跟丈夫離婚，回娘家住。〈元月〉這闋詞是她離婚之後的創作，即使她真的有『新歡』、有『繾綣』，也不叫外遇，說成『巧遇』，正合適。」看看羅老師說的，老師就是老師啦。
    只見班花盧純蕙舉了一下手又趕緊放下，低下了頭。
    「盧純蕙，請發表高見！不必猶豫，什麼話題都可以說。」羅老師積極鼓勵。
盧純蕙抬起頭來，緩緩站起來說：「老師，我搜集到的元宵節台灣習俗中，有台語講的『偷挽蔥，嫁好尪』、『偷挽菜，嫁好婿』的說法，這好像也能印證元宵節夜晚真的很開放，外遇真的有可能啊！」全班一陣應和：對啦！對啦！……
    「『偷挽蔥』、『偷挽菜』，是指到偏僻的地方約會，沒錯！但『嫁好尪』、『嫁好婿』，是針對未婚女子說的。可見這個習俗是鼓勵未婚男女伺機約會，不是開放外遇。」羅老師面對全班女生，對「外遇」的話題多少有些約束。
    沒想到小乖乖秦碧英立馬說：「老師，我是客家人，鄉下客家人在元宵節夜晚，會鼓勵未生育的婦女用身體去摩稻草堆。」
    說到這兒，秦碧英低下頭翻開她的心得報告，看了一下，繼續說：「客家俗諺說：『摩草堆，好做哀(母)。』(海陸腔的唸法是：mo co doi, ho zo oi.)，我祖母還曾說：『摩草墩，供(生)子孫』(海陸腔的唸法是：mo co dun, giung zii sun.)，我問我爸爸是什麼意思？我爸爸說：『從前的社會，婚後沒有子嗣傳後是原罪，身為媳婦一直沒有生育，是天大的事。為了彌補這種缺憾，老祖宗設想了這個不算厚道的步數，最後形成習俗。那就是：元宵節和中秋節夜晚，可以去稻草墩和丈夫以外的男人約會。稻草墩大都位在人家屋後面，很少有人進出，稻草鋪一鋪，好辦事，說不定借種成功，也算功德一件。』可見真的有開放外遇喔！不過，我爸爸特別強調：現在已經沒有這個習俗了，他老人家還警告我不可以這樣呀！」
    一向調皮的曾瑞玉立刻開口：「妳爸爸真是！妳才念高中呢！而且現在不生孩子，又不會怎樣！」全班一陣哄然。
    「停！停！停！」羅老師揮揮手，接著說「真有這種習俗？我還是第一次聽到。這麼說來，元宵節晚上辛棄疾與誰約會？還真讓人有想像空間。」
    「老師，『那人』到底是誰啊？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們答案。」曾瑞玉追根究柢，她的個性就是如此。
    不料，此時下課鐘聲陡然響起，大家面面相覷。
    等鐘聲響過，羅老師才說：「這個問題值得大家再研討！」他就是堅持不給答案，其實他也沒有答案。
    不過，羅老師接著說：「同學們要知道：值得研討的問題，通常都沒有答案，或答案不確定。現在，下課鈴聲已響，這個問題我想討論到這裡就好，感謝同學們熱烈的發言！下一次，我們來討論斷腸詞人──朱淑真，好不好？」
    「好！」
    響起一片掌聲。
    「下課！」

    下課後收取的心得報告，班長施郁晴的內容頗有見地，特別是末段值得一提：
    元宵節現在又叫「觀光節」，中央及各地方政府無不卯盡全力，附和當年生肖，撥款設置主題燈觀光園區，希望吸引國內外遊客到此一遊，創造觀光經濟效益。鹽水有蜂炮、苗栗有炸龍、台東有炸寒單爺、各地廟宇迎神繞境，這麼重要的民俗節慶，居然不是國定假日，令我百思不解。還有，寒假假期常常在元宵節前結束，元宵節必須上學，青年學子不能參與盛會，讓人徒呼負負。我多麼希望寒假都能放到元宵節過後，那樣就能舉國歡騰，像古人一樣提燈夜遊，可以徹夜不歸，不必像平日十點鐘以前一定得要回家。我曾想我這個希望並不難實現，只要以春節前一個禮拜的周末為基準，開始放寒假，寒假二十一天，那就一定可以放到元宵節，不是嗎？教育單位只要以春節前一個禮拜的周末為基準，彈性計算學期上學日，不就結了嗎？為什麼一定要以七月一日開始放暑假為基準，推算行事曆？我衷心期待能有教育部官員或立法委員聽到我的心聲，而後「聽臣微志，庶學子僥倖，保住元宵。臣生當殞首，死當結草。」哈哈！